意识到父亲死亡后,苏志勇在尸体边上坐了一小时,然后起身,将一本荣誉证书盖他脸上,“把好孩子留在他们家,我出门去,然后结束了。”
2018年5月,阳光正好,街道两旁的树叶稠密葱绿。在众人的喧嚣中,我第8次走进江静家所在的小区。一出电梯,我便感到一股寒意。江静家所在的那层楼一共有4户人家,其他3户早已搬走,她家门上本来贴着一个大红的“福”字,如今已经被一张写有“奠”字的白纸覆盖。那“奠”字在门上快贴一年了,只要发现它快掉了,江静就会重新写了贴上。眼下,也只有我还能敲开江静的门。之前法院、检察院、社区的工作人员都来过,多次劝说无果,他们再来,江静就不给开门了。她之所以还愿意见我,是因为觉得自己“有话没处说”。“虽说你是那畜生的辩护律师,但我不排斥你,我只想让他死,你会帮我吗?”江静头发稀疏,脸色惨白无表情,双手瘦而长,说话低沉,时而干咳几声,令人不寒而栗。她家中的布置更夸张,布帘遮窗很少透光,墙壁上的血迹清晰可见。米色地板上被她用油漆画了几个人体轮廓,还有一些看不懂的标记。“我老公死得惨。”江静望着客厅墙上丈夫的遗像对我说,“其实最该死的是我。说来真好笑,一拨又一拨的人来为杀人犯说好话,实在没什么意思。你们越想让我放过他,我就越觉得自己该死。我就那么是非不分?他不死就我死。”即便是表达愤怒,江静的语气也是淡淡的,令人不知如何应对。我宁愿她宣泄,我还能劝她从自责与仇恨的情绪里跳脱出来,重新思考现实。可轻言细语,面无表情,态度坚决——这就是丈夫苏小武被害后她的状态。而她口中的“畜牲”、“杀人犯”,是她和苏小武的独子——苏志勇。我是来劝江静出具谅解书的。按理说,这该是件很容易的事。苏志勇犯下那件案子时才20岁,刚考上大学。可母亲江静的态度格外坚决,让所有人犯了难。案件特殊,不光是我,就连检察院和法院都觉得如果江静不肯谅解,这个案子很难办。因而我的职业生涯里出现了罕见一幕——身为被告的律师,公诉方不再与我针锋相对,法院也在判决前频频接触当事人,我们三方似乎目标一致了。检察院的工作人员对我说:“要不你再去跑一趟,好好劝劝江静,我们是要打击罪犯,但同时要坚决执行少杀、慎杀、确保死刑只适用于极少数罪行和极其严重的犯罪分子的政策。”法院也几次跟江静表态,“你只要同意谅解,苏志勇就是一个死缓,两年后减为无期徒刑。至少人是保住了,你们母子还能见面。”可江静却如此回复检察院的工作人员,“你们赶紧打击罪犯,如果苏志勇还不算罪行极其严重,那干脆把杀人犯都放出来得了。”对待法院的态度也是一样,“你们判他死刑就对了。”苏志勇弑父后,是江静主动打电话,请我做她儿子的辩护人。刚开始接触,我感觉她很在乎这个儿子,为了他牺牲了很多,因此还安慰她,“嫌疑人享有辩护权,既然接了案子,我会尽全力让他不被判死刑。”江静的回复却让我很意外——“随便,那是你的事。我不会签委托协议,只是告诉你有这么一个案源,你自己联系看守所找苏志勇。”她的语气像是在说别人的事。我理解她的处境——亲生儿子杀了丈夫,各种情绪交织在一块,无论她说出什么样的话来,我都能理解。只是没想到,案件进展到现在,好像已经没人希望苏志勇死了,只有她依然坚持要处死自己的儿子。这次来见江静,我没怎么劝她,血浓于水之类的话她听得多了,越听越反感。我只是说:“案件很快就要重审了,你有什么要问我的,或者需要我帮你去做的吗?”这样一来,江静反而像是有话要说了,她一直念叨着:“离婚,为什么不离?当时离了就好了……”其实,在苏小武出事前,我就认识他们一家了。2015年,江静通过他人介绍找到我,说自己被起诉了,问我能不能给她辩护。我以为她犯了什么刑事案件,正处在取保候审或者监视居住阶段,不然她也没法坐在这儿和我见面,便开口问她犯了什么事。江静双手来回交叉,“不是的,我没犯任何事。是孩子他爸起诉了我,要和我离婚,可打死我也不想离……孩子他爸出轨了,不嫌害臊还去我娘家闹。唉!我都说不出口……他竟然连和那女人在床上用什么姿势都说。更可恶的是,他去法院把我给告了。凭什么?我都没说什么,他要走这一步?!”我瞪大双眼望向江静,“关于离婚,一般情况下是双方协商不成才走诉讼程序的,而被告一般是不肯离的那方。男方都公开出轨了,你为什么还不肯协议离婚?是不是涉及孩子的抚养权以及财产纠纷,或者你还提出了赔偿,对方不愿意承担?”江静连忙否认,“他倒没有那么不堪,不过这几年他也不晓得顾全大局。房子车子什么的,他说了给我,可我要那些东西干嘛?要是图那些身外之物,当年也不会嫁给他。”我没兴趣听她七弯八拐地说话,便直截了当地说:“所以你确定不想离婚,除此以外没有其他诉求对吧。但我得告诉你,就算这次没离掉,只要对方多起诉几次,总归是强求不了的。”江静从包里掏出银行卡,“钱我一分不会少你的,以后的事以后再说。只要你这次帮我搅黄了我老公的起诉,再熬几年,我自然会放手的。我并不是没他就不行。”作为律师,我们只服务于当事人,我虽不理解,但江静都这么说了,我自然就按她的诉求给出意见,“男方以感情破裂为由提起离婚诉讼,那你能做的就是极力否认感情破裂。在这一点上,法院一般会倾向于你,他们在审理离婚案件时,总是慎之又慎。”江静见我说有办法挽救,语气顿时急促起来,“那你赶紧告诉我如何去否认感情破裂?”我没好气地建议道:“平日与对方相处时要有说有笑,避免争吵。如果已经分居,那要找机会经常见面,最好有亲密举动。若不能见面,逢年过节要嘘寒问暖,多开视频通话。给他买些皮带、鞋子之类的小礼物,发票记得留下。大红玫瑰虽然俗气,但该送得送,还要拍下视频说‘老公我爱你’,最好能亲手织毛衣……”江静听了连连冷笑,毕竟对于她来说,这无异于羞辱。我当然也不希望她那么做,除却利益之争,在感情世界里,不必独自固守。我沉默着,给她思考的时间。江静在会客室四下张望,坐立不安,“怎么没有纸和笔?你去外面帮我拿一下,我要把这些记下来,你一下说太多了,我怕回去就忘了。”“要有说有笑……嘘寒问暖……”一个50来岁的女人,很多发丝都白了,却一字一句记下那些反讽的话。我忽然感觉有点悲哀。“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忍耐。”这是江静的丈夫苏小武见我时说的第一句话,“被骂一顿、被打个半死,总是会过去,唯独选择忍耐后,就完全过不去了。”说着,他忽然吼起来:“你们说我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可以,说我是杀人不眨眼的恐怖分子也可以,不然我真的去杀个人给你们看行不行?再忍下去就只有爆发了。”江静坐在旁边,依旧语气温和,“我俩都在忍,你以为我一个女人忍得不辛苦啊?都是为了孩子。你家两代单传,我也是30岁以后才生苏志勇,我们这一世图什么?不就是希望孩子健康成长,有个完整的家。要知道,单亲家庭的孩子心理很少有健康的。”说到孩子,苏小武不再说话了,也没问我们是否介意,自顾自抽起了烟,没两分钟把烟给掐灭,又重新点一根接着抽,如此循环往复,直到烟盒空了,都被他捏成一团扔地上。苏小武没事找事,宁愿翻弄垃圾桶也不看江静一眼。江静虽然一直和颜悦色,但在开口说话前总会满脸通红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。身为局外人,我也能一眼看出他们对彼此的忍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,双方已经没有一丝感情的意味。之前听江静说,他们的小孩快成年了,不存在抚养权纠纷,我也没多问。眼下看来,问题很大。我想起自己过去经办的一次离婚案,开庭时,当事人的孩子突然站起来指着我们说,“我恨你们,恨法院、恨律师,爸妈离婚,我就成了单亲家庭的孩子了,会让人瞧不起的。”所以从那以后,每次接手离婚案件,但凡当事人有小孩,我都会要求见一下小孩,和他们聊聊。这一次,我也提出要见苏志勇,“你们说是为了孩子,我想听听他的感受。毕竟连我一个在社会摸爬滚打过的成年人,在你俩相处的气氛里也感觉不是一般的压抑。”“小孩子能有什么想法。”“大人的事让小孩掺和什么。”在对待苏志勇的问题上,苏小武和江静态度如出一辙。苏小武说:“就算我们离了也不会不管苏志勇。我之所以愿意过来谈,就是想双方签字离婚,减少对小孩的伤害。”江静则突然变得声色俱厉,“孩子上高二,正是关键时刻,黄金都买不来的时光,你却存了心要害自己的儿子。大学毕业之前,你休想让我签字。作为母亲,我能捱多久就捱多久,不想让人笑话孩子是离异家庭,不想让孩子惨兮兮的。”见江静的态度如此坚决,我不再相劝。这样的案子,没有任何纠纷,也没有感情,却掰扯不断,无论是从专业角度还是其他任何方面考虑,我的代理都没有任何意义。于是我只说在这个案件中,律师能做的非常有限,关于费用,我可以和律所协商退还大部分,只收咨询费。江静却不同意,她怕苏小武的律师给她下套,说如果我要退费就去司法部门投诉我。“你可不知道,对方律师一看就不是好人,一副了不起的样儿。他怪我多事,一上来就数落我,骂我死脑筋。还诬陷我拿孩子当筹码留住男人,我稀罕他镶了金边吗?”这下,我连退费都不敢提了。但考虑到案子背后最大的问题还是对孩子心理状况的影响,因此我坚持要见苏志勇,“你这么爱你的孩子,我都看在眼里,作为母亲你是付出了的。苏志勇一定很优秀,很爱自己的妈妈,我想跟他交流交流。”听我这么说,江静脸上立即泛起骄傲的笑容,“自从生了孩子,我就把自己丢一边了,全心全意只为孩子服务。什么穿衣打扮、活得精彩,统统没用,只有子女有出息才是最划算的投资。去学校开家长会,别的女人打扮精致,一说到孩子的成绩她们的脸立时就垮得难看。我虽然粗布烂衫,却代表家长上台分享育儿心得……”江静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小时,我几次打断她都充耳不闻,苏志勇哪年拿了什么奖状,受了什么表扬,小时候说过什么惊为天人的话,她都记得一清二楚。“你知道地铁里为什么没有风,却呼呼作响吗?”见我摇头,江静更为得意,“一般人肯定不知道,但我小孩知道,那年他才10岁左右,第一次在广州坐地铁,他就说只要拿一根竹竿在空气里来回抽动,也会呼呼作响,这是因为速度本身有声音……”我顺着江静夸赞她儿子真是天之骄子,最后,她终于同意让我单独见他了。只是一再嘱托我,“你告诉他不要分心,爸爸只是在闹脾气,妈妈和律师搞得定。离婚这种事在我们家不存在,他那么优秀,不要因此自卑。”那个周末,我见到了苏志勇,一米八五的个子,体型偏胖,身边还有一个身材娇小的女生,对此他毫不隐瞒,“这是我女朋友,我压根不怕你告诉他们。只要成绩过得去,他们什么都会依着我的,就在你来之前,我妈还给我打了1000块零花钱。”我问他如何看待爸妈离婚,苏志勇满不在乎,“他们离不离婚跟我关系不大,你们该上法庭上法庭,不要扯上我。我只要完成他们定的目标,考一个好大学就行了。”还没等我细问苏志勇的情况,他就和女友起了争执。当时已近饭点,苏志勇提出去吃烧烤,女生说吃烧烤对身体不好,“看你胖成啥样了,我这都是为你考虑。”苏志勇突然将背包往地上一丢,“不吃了,我知道是你想吃酸菜鱼,却说为我好,虚伪。”说着他闯红灯朝马路对面跑去,还好当时车辆不多,只有一位司机踩了急刹。我很着急,喊女生一起去追苏志勇,女生却像是司空见惯了,让我别担心。“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就好。没多久他自己就会回来,再陪他一起去吃烧烤就没事了。”女生的语气充满了无奈,“他这个人不能哄,一哄就没完没了,脾气特别大,说我只是为了稳住他的情绪才假意妥协。一定要我赌咒发誓,说是真心实意才肯罢休。”从女生口中我得知,江静一直知道苏志勇在谈恋爱,“阿姨起初咄咄逼人让我离开苏志勇,说我成绩不好,会影响他儿子。谈个恋爱,人家把话说得那么难听,那就离开咯,没什么大不了。后来她见苏志勇情绪不稳,又来求我,说过两年再分,就给我一些分手费。我不稀罕什么分手费,他的成绩不稳定,我不想这时候刺激他。”果然没一会儿,苏志勇耷拉着脑袋回来了,他对女友说,“我们去吃酸菜鱼,以后你想做啥,想吃啥就直说,只是不要让我做了冤大头还说为我好。再说了,我爸妈离婚关我啥事。”我知道,苏志勇后一句话是说给我听的。如果他能接受父母离婚,我本打算让他劝江静放手,离婚不是一件丢脸的事,它和结婚的意义是一样的,聚散有时而已。但看到了苏志勇的日常才让我明白,他的性格已经受了很大的影响,外人说什么都没用了。后来,江静问我和她儿子见面的事,还很兴奋,“我儿子又高又帅,在学校很受欢迎的,以后走入社会肯定混得开,别的我不担心,就怕他的学习会被女生影响。”我委婉地劝道:“其实优秀的人更容易走极端,他们备受关注,更在意身边人的看法,甚至想取悦所有人,因而压力更大。小孩子有时候不大会自我调节,也可以去跟医生聊聊。”江静脸色很难看,“望子成龙有什么错,我的儿子我还不清楚吗?你到底在说什么?”那段时间,我以取证为由,接触了江静的几个亲戚。聊到苏志勇时,他们总是欲言又止,或者干脆一顿夸赞,说他从小聪明,成绩好,懂事乖巧,很是给他爸妈长脸,以后大有出息之类的。绝口不提眼下的事。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对,直到后来才渐渐明白个中缘由。或许有些人就是这样,问题出在哪,别人多说无益,定要自己悔悟,可大多数时候都为时已晚了。当年离婚案件的判决,法院如了江静的意。尽管苏小武出示了自己和别的女人的贴脸照,尽管他说自己与江静已多年未同房,但江静还是一口咬定,“我们彼此相爱。”苏小武没有选择上诉,禁诉期满后,他亦未再重新起诉,只因苏志勇成绩下降,他觉得确实是自己的问题,并作出书面检讨,说出轨仅是为了离婚,“都是假的”。只是苏志勇最终还是令他们失望了。“第一次高考只上了个二本。”在江静看来,这是一件非常丢人的事,“怎么着都不该是这样一个结果。”苏志勇只得羞愧地去复读。复读了一年后,苏志勇超过一本线几十分,江静“勉强满意”。那天晚上,她哭着对苏志勇说了很多话,让他继续争气,大学毕业后找个体面的工作。仅仅过了两天,江静那天刚从亲戚家回来,开门后就被吓坏了——“像进了屠宰场。”客厅到处都是血迹,玄关处有一只耳朵,苏小武的尸体蜷缩在阳台,面目全非,脸上盖着一张“优秀学生”的荣誉证书。很快江静缓过神来,刚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的张扬遭了人恨,打苏志勇电话关机,以为儿子也被害了,赶忙打电话报警。警方到家后,江静还一直拉扯住他们说:“肯定是有人嫉妒,你们一定要救我儿子,他不能有事啊。他都要去重点大学读书了,死了的先别管,派警力去找我儿子。”通过一番调查,警方很快锁定嫌疑人就是苏志勇。他涉嫌弑父后,换了衣服,手都没洗,昂着头出了门。监控里显示他表情轻松,在电梯里打了一套拳,接着还颇为欣赏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。第二天,苏志勇在一家小招待所里被警方抓获,警方破门之前他还在呼呼大睡。被制伏后,他让警察下手轻点,“我不反抗,怕你们抓不到我,我专门看了有摄像头的地方。但又怕被你们当场抓住,就动了点脑筋。感谢你们让我好好睡了一觉,结束了。”得知杀人凶手竟然是儿子之后,江静的态度一下变了。她不仅将苏志勇的所有物品都扔了出去,还对着看守她的亲戚说道:“这样哦,那就全完蛋了,我宁愿死的是他。辛苦二十来年,手心里捧着一个杀人犯。你们别再劝我怎么帮他了,我给他联系了律师,就此断了孽缘。”江静开始喋喋不休地夸苏小武是个好人,“好人才能任由我折腾,才被我逼得没有退路。是我一厢情愿地强迫他,我要还他公道。我们没有哪里对不起杀人犯。”江静一直清楚,她和苏小武的感情在很早之前就出了问题,“他后来在我面前基本不开口,话到嘴边都能憋回去,每次回家总是一脸疲惫,只有抱孩子时才有笑脸。二十几年来,我们都撑住了,却没想到最享福的那个人不领情,要毁了这个家。我们缺衣少食时先想着他,买房子也是冲着学位去的,无非是想孩子有个好前程……”这事之后,江静几乎什么都听不进去,只要有人在,她就反反复复问:“我们哪里对不起他了?他就这么‘报答’我的?前两天我还跟人说,自己还能为他苦熬二十年。”苏志勇在众人眼里彻底成了个“冷血无情,禽兽不如的弑父之徒”。也有不少人劝我,“这种白眼狼就该用大炮去轰,轰完再挫骨扬灰。”可我却想要反问:你们敢保证他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弑父的人吗?如果是,我也赞同用火箭炮将他轰得灰飞烟灭,再也不要有了。人们总是如此简单凌厉地看待生命,却很少有人愿意走入罪恶的世界去寻找原因。就像当时被江静问得没办法时,我也这么对她说:“你们就是太对得起苏志勇了,以至于他无话可说。你们总有充分的理由令他无法反驳,他只能埋头顺从。可一个人总是低着头,会出问题的。没有人能次次毫无差错地达到谁的预期,有时得承认一个人的无能。”看守所里的苏志勇,比我在学校见到他的样子要和缓很多。之前,他的头发快遮住眼睛了,脸上还有很多痤疮。现在剃了头,反而更清爽,说话的语速也比之前要慢,“没有以后了,我反而安心许多。”我随口答:“那你是不是背负了很多东西,不知放哪。最后干脆一股脑儿给丢了,才砸到了爸爸。”听罢,他忽然低头哭了起来。我不是想替他开脱,我也从不给嫌疑犯找借口,我只是想还原事情本来的样子。有时谈话,就得往当事人身上靠,让他们说出作案时最真实的想法,总好过谩骂后得来的一通谎言。我问苏志勇,警方和检察院提审他的时候,是否存在刑讯逼供或者诱供等行为。苏志勇想了想说:“还好,就是检察官认为我是有预谋的,只因我提前准备了别人的身份证。但其实我真的没有预谋,身份证是之前弄来去网吧的,我是好学生嘛。”苏志勇供述,女友在高考后和他提了分手,“她说我是好人,但在一起觉得压抑。我接受分手,却觉得可悲。她为什么要陪着我演两年的戏,亏我那么真心对待她。”那天回去,苏志勇本来就情绪不佳,而苏小武喝了点酒,非要缠着他聊天,“无非是诉苦,说他这么多年为了传宗接代受了窝囊罪,到了还把自己弄得身败名裂。”说到激动处,苏小武竟在儿子面前跪下,“他喊我祖宗,说受够了,让我成全他。”“我一下气就上来了,到底要怎么做,他们才满意?我妈整天跟我抱怨,说要不是为了我,早就一走了之了。我看着我爸跪在地上那副窝囊相,越发觉得自己像他。难怪女友会离开我,难怪我总是和人处不来,以后我就是这个样子了。”苏志勇捧着父亲的脸,厉声说了句他自己也不知怎么冒出来的一句话,“你这么窝囊,怎么不去死?你活着窝囊,死没勇气,就知道说为了我,我可什么都不怕。”说着,他开始殴打苏小武,一拳又一拳地打在他脸上,“越打越兴奋,停不下来了。”苏志勇每砸一拳下去,就念道:“江静,以后你不要再抱怨那个坏人了,我帮你清除了。”然后又说,“苏小武,你解脱了。听见没有?你解脱了,想去哪就去哪。”见地上的苏小武没了声音,苏志勇说自己更生气了,“这么多年来,你们各说各的,就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话,哪怕给我几分钟也好,既然我在你们面前无话可说。那么你们长着耳朵干嘛?”苏志勇意识到父亲死亡后,在尸体边上坐了一小时,然后起身,将一本荣誉证书盖他脸上,“把好孩子留在他们家,我出门去,然后结束了。”苏志勇不否认,进电梯的那刻有成就感,“换衣服不是怕被人发现,只因我变身成功。没洗手,那是我发自内心想做的事做成了,都不必演戏了,明明演技不好”。对于这样的解释,检察院认为苏志勇是优等生,泄愤杀人后害怕被判死刑,想以精神问题来逃脱制裁。鉴定结果显示他精神正常。而江静则坚称苏志勇曾几次对她放狠话,大意是,“既然你那么讨厌废物,我帮你杀了他吧。既然你对我那么失望,要不你也杀了我吧。”她认为苏志勇早就起了杀心。我反驳道:“既然苏志勇想杀人,为什么在女友提出分手后,尽管他心里很难过,却没有任何伤害女友的举动,而是哭着祝好呢?”开庭前夕,我问苏志勇:“后悔吗?毕竟大好的前程,上了大学就能自由了。”苏志勇笑着说:“没什么后悔的,我虽然不是蓄谋杀人,但祸根在我6岁那年就埋下了。”他说,自己家没买房以前住在村里,每次放学回家,所有人都知道他父母在吵架,“叮叮哐哐”地砸东西,“我一进去,家里那两位就立刻变脸,打扫的打扫,还给对方擦汗。”在苏志勇看来,非但没有觉得父母重视他,反而认为是羞耻,“有本事就别砸东西,不要大吵。将一个家搅得支离破碎,然后假装完整,病人是没法假装健康的。”苏志勇说,他明明见过父亲和别的女人打情骂俏时的轻松状态,但只要自己一露面,马上就眉头紧皱,“他们把人味藏了起来。前两年,我不小心发现了我妈床底的自慰棒。我都成年了,知道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。她非要狡辩,费尽口舌骗我说那玩意是疏通厕所的工具。自己被堵成啥样了,还装作没事。”我忍不住劝他:“这个你是可以装糊涂的,毕竟她是做母亲的,要面子。”苏志勇不以为然:“你不懂的,跟面子无关。在她看来‘玩偶’怎么不好糊弄呢?”在这种氛围下生活久了,苏志勇变得不自信,也不相信人,“总以为别人不过是在和我逢场作戏,背后指不定怎么骂我。尤其我那些亲戚,表面上都是夸我,实际上却不让他们的小孩跟我玩得太近,说我是惹不起的人,事实上我比谁都自卑。”在苏志勇的世界里,总感觉一切都是被人操控的,“我就是个提线玩偶,爸妈看着很重视我,却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一个有五脏六腑、七情六欲的人。”尤其当他得知即便自己易怒,总是跑掉,女友也还是顺着他,在原地等着,就是为了让他感到安心,“我都想去看心理医生了,想治愈自己,不给人家女生添麻烦。”就在高考后,女友提出分手时,他发现唯一真正属于自己的感情,原来也是母亲一手安排的。等他回到家,醉酒的父亲又给了他更大的刺激,“一个做父亲的怎么可能跪在儿子面前呢?他可能也是压抑坏了。我想打破这虚拟的世界。”一直否认自己是优等生、只是一个木偶的苏志勇,最终酿成悲剧。用他的话说,“我从来没有家,牢笼早在20年前就被父母备好了,只是没想到我变成一颗子弹射了出去。”而江静还在回忆自己的艰辛,原来天底下真有母不知子,子不知母的事。自从接手案件后,我多次找江静要谅解书,都被拒绝了。在法庭上,我也没与公诉方进行过多的辩论。律师从来不是要为犯罪分子开脱,但要见证程序合法合规。法院一审判决苏志勇死刑,立即执行。苏志勇情绪稳定,当庭表示接受判决结果,不上诉。他看了一眼江静后说:“妈妈,你不是恨铁不成钢,是恨我毁了你的骄傲。对不住了,你的投入都打了水漂。”江静还是那句话:“我们没有哪里对不起你。你哪里来的,哪里去,走远点。”苏志勇哭了,没再说话,话筒里传来一声叹息。三个多月后,死刑复核的通知下达,不予核准,发回重审——最高院的意思很明白了,该案由家庭纠纷引起,要慎判。一审法院依法坚持独立审判的原则,审判委员会多数成员依然坚持,如果江静不出具谅解书,那么苏志勇就没有被轻判的理由。时间来到2018年5月,我再次登门,请江静出具谅解书,但她始终没有松口。没有谅解书,一审法院只能顶住压力,再次判决苏志勇死刑。苏志勇罪有应得。或者真如他自己所说,江静20年前就没打算要放过自己的儿子。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,并享有独家版权。如需转载请在后台回复【转载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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